那是一条机票从不打折的航线,南航派出了最棒的飞行员和性能最好的飞机飞这条航线;那是一个世界上海拔最高跑道全国最长的民用机场,氧气含量只相当于沿海地区的一半左右,在10.9万平方千米面积的整个昌都地区里,能看清楚飞机的地方除了机场就是机场后面的那所小学了。 机场离城区130多公里,走的路是昌都地区最好的柏油路,自然还得绕山盘旋,可比起一路颠簸的川藏线来说要好多了。路上风光独特迷人,夏季草原绿意盎然,缀着各种颜色的小花,潺潺流水相随,让人想起江南的秀气和柔美;冬日白雪皑皑,茫茫一片,有着北方的雄浑和大气。无论哪个季节都能听到牧民随意甩出的歌声,或是婉转悠扬或是豪气冲天。这样的美景往往更多地是留给了那些闲暇的旅游者,对于要赶飞机的人来说是少有心境去留意那些美的。机场的气候变化无常,刚才还阳光灿烂,转眼气温骤降,雨雪纷至,让人猝不及防。在天气允许的情况下,飞机在机场也不敢久留,常是把乘客从别处运来,又马上载着人匆匆离开,若是没赶上在飞机降落起飞这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看见飞机,那天就难见到飞机了。航班常因天气原因不能正常,人呆在海拔4300多米高的机场,缺氧头痛心慌,睡觉也成了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心里干着急,就更是难受了。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比见到停在机场上的那架大客机更让人激动和兴奋的了。 那年的四月初,因为大雪我在机场被困了4天。搁了4天的机票终于换来了登机牌,心情就如同灿烂的太阳照着蓝天那样明朗。老乡送我,他说终于能走了,他祝我一路平安,然后赶回学校上课。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莫名地想流泪。 老乡是当年一起进藏的,他所在的学校就是机场后面的那所小学。 学校是一所乡小学,是为了方便牧区孩子上学刚修建不久的,有六个年级,八个老师。宿舍和教室都是木板房,外面包了层铁皮,这样防风御寒会好些。可是有几天的大雪还是把几间宿舍压垮了,幸好当时没有人在里面。这是个颜色单调的学校,唯有操场上的那面五星红旗在风中飘扬,对抗着寒风,铁骨铮铮,那鲜艳的红总会让人在那样空旷荒凉的感觉中为之一振。尽管寒风凛冽,学校师生每周一都要唱着国歌升起五星红旗。对于许多人来说,商场酒楼网络书店公园都是习以为常的,而这儿熟悉的只有那两排盒子式的木屋和屋顶上渗出的几缕炊烟,列宁可以在野外支起架生火做饭写革命宣言,可对于我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如果说生活是忍受缺氧的压抑和严寒的侵袭;是守候那份安静和孤独;是那一间两人挤在一起的十几平米的木屋和那个冒着炊烟的火炉的话,有谁能坚持将理想的激情一直燃烧到底? 我到老乡那儿的时候,他说就在他那儿吃中饭吧。动手做菜时却发现没有油了,老乡去别的老师那儿借了一点油,说下午县教委有人要过来,他们会带些油和菜来。菜筐里还有一根莴笋和几根蒜,因为已经放了好几天,全都蔫了。老乡摘掉蒜苗上黄得不能吃的叶片,切了莴笋,把剩了的一点牛肉一并炒了,有些难为情的说:“凑合着吃吧。” 那天下午县教委的人过来了,带了些牛肉、青菜和一瓶油。芹菜绿油油的,萝卜白菜也饱满鲜亮,让那个简陋的房子明亮了不少。晚上一份芹菜炒肉、一锅白菜汤,再用牛肉炖了一大碗萝卜,虽说芹菜老了些,萝卜也苦了点,可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够得上丰盛了,六个人很热闹开心地吃完了将菜一扫而光。 学校里的孩子都是从牧区来的,这群习惯了羊群牛群味能在草原上无拘无束奔跑的孩子被乡长逐个儿请到了学校,按年龄的大小分在不同的年级。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他们见到了许多他们原来不曾见到的东西,比如说课堂、书桌,还有与他们长得不太一样穿着也不一样的老师。做饭的时候,常有孩子把一张有着高原红的脸贴在窗玻璃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噗哧”“噗哧”冒气的高压锅看,一声不吭,冷不防见了还会唬上一跳。就连上厕所,他们也会好奇地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我倒是有些羡慕他们能有如此朴实而又强烈的好奇心,还有那份毫不掩饰的纯真。 孩子是“三包生”,吃住都在学校,学费也是免的,只自己带了被缛来。几块木板拼在一起用木墩子支撑起来就成了床。孩子们每天晚上把被子在木板上一铺就可睡一夜了,早上起来把被褥叠好,这样被子不会弄得太脏,那低矮的床板又可当凳子。四月的学校仍是冰天雪地的,我不知道在这只有寒风的晚上孩子们是否会去想家里那燃得旺的火炉,是否会去想阿妈温暖的怀抱。他们的早餐是自家带的糌粑,中餐则待放学之后几个人一组拿两大脸盆从食堂把饭菜盛来,然后你一勺我一勺分成好几份,一块儿吃了。菜是极其简单的,不外乎是些白菜萝卜之类的青菜,不过常会夹杂些肉片。晚上常是吃上两个馒头喝上一碗清茶。孩子们吃得很香,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能吃上这样的饭菜,他们一脸的快乐和满足。 我也不知道他们见了那能冲上蓝天的飞机会有怎样的遐想,是在想那飞行员的梦还是仍旧在渴望第二天能吃上有肉片的菜呢? 老乡一整天都有课,他除了藏文之外其他什么课都上。有一节语文课,学的是“上中下”三个汉字。老乡在黑板上写好这三个汉字,然后让孩子们照着写。那是被安排在三年级的学生,孩子们不懂汉语,老乡不懂藏语,不过他们揣摩到了老师的意思,一个个用铅笔在作业本上开始画起来。不一会儿有的孩子似乎觉得已经完成了任务,相互看起来,一会儿看看黑板,一会看看自己写的。在他们的眼里,那黑板上的三个汉字或许只是白粉笔留在黑板上的痕迹,他们的任务就是在白色的纸上添上黑色的几横,像他们的老师留在黑板上的那样。 我在想,这样一节没有语言对白的语文课在这群充满好奇的孩子眼里竟然演变成了一次天真的模仿,他们丝毫不去理会那几横后面的符号意义,只是专注于他们所认真画下的东西是不是与老师写的相像。我该怎样去评价他们的举动呢?要知道他们画得是那样的快乐。 老乡就这样一整天一整天地站在教室里,守满45分钟。而孩子们也就这样一整天一整天画着。 “你就这样过?”我问老乡。“我也想教他们,可我不知怎么教,不知怎么去让他们理解“上中下”的意思。”老乡一脸无奈,斜靠着门,叹气说:“我这是耗了时间也误了学生。”“你可以学学藏语的。”老乡说他在学,可是还是很难。“也许就只有这样了。”我知道我们很多时候无法做得更好,我们在远离着外面的世界,也难走进那儿的生活,徘徊在生活的边缘,进藏的初衷或许也只成了遥远的回忆。老乡一直盼着一个月里的几天假,有了那几天他就能回一趟县城,看看妻子,顺便带点菜来。县教委说再过一年老乡就可以回县城,县城里的孩子能懂汉语。老乡就是用教委的那一句话把每天的日子串成了一串串干瘪的葫芦糖。 在那所小学,我听懂孩子们说的藏语以外的第一个词是“Bye-bye”,他们的英语老师告诉他们“拜拜”就是藏语“哑慕”(再见),孩子们就这样记住了这个从遥远国度了传来的词。离开的那天,我对孩子们说“拜拜”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们领会而又羞涩的笑容。我想那也定是他们的老师期待已久的笑吧。 老乡说他会努力想一些办法让孩子们学到一点东西。“下回我到机场给带你点水果来。”老乡说水果太奢侈了,要能带就带点青菜吧。 在那个能看清飞机的地方,很多人从那里走出去看外面的繁华,很多人从那里走进来看别样的风景。老乡只是在想能不能有一点点办法让孩子们像明白“Bye-bye”的意思一样也明白“上中下”的意思,还有筐里的青菜是否能吃到下回有人来。 关于西藏,那片我曾经走过的土地,我记住了很多美丽,也记住了某些美丽之外的东西,那样的记忆会留一些思索,心灵深处也多了一份祝福,我常想明天一定会更好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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