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日,到了平遥。背着行囊,偶遇南大街的衙门官舍。这原来是平遥县衙的“招待所”,典型的官家宅邸,高大的堂屋被隔成两半,下面作为青旅的接待室兼lobby,阁楼上铺了七张床,我的床位就在里面。枕头里填充的不是棉花而是油菜籽,席梦思还算柔软,低矮木格窗是喧闹的南大街。屋顶的木梁和瓦片清晰可见,若是睡不着,还可以仔仔细细数一番。青年旅舍,游荡在世界各地的青年背包客的“飞地”,这里用不着负责人,不讨论国家大事,关心的只是去过哪儿,在哪儿,以及将要去哪里。不管操什么母语,只要会说hello,得到的几乎都是一个灿烂的笑脸。发达国家的青年流行度过一个“间隔年”,在毕业和工作之间的那一年,用很少的钱,背上包,去世界各地体验一番,放浪形骸,体验生存。
中午平遥的阳光过于凌烈,空调的冷气、油麻籽枕头的清香让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四肢像干涸的海带被水重新泡开,舒展的仿佛长了几寸。梦很乱。
窄仄弯曲的小巷里,大眼睛皮肤粗糙的孩子在疯跑;大红的剪纸贴在不锈钢架的玻璃推拉窗上,窗子被镶嵌在古旧的石砌四合院里,屋内的石灰墙皮皲裂如同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的老人;有个遥远又切近的声音一直在呼唤我回家,我站在高楼丛林的罅隙里用尽全身力气向四周,向上张望,楼群越来进,天空成了畸形的迷宫,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口非常渴,突然间落入堆满红色浆果的木盆中。听到门吱嘎开合的声音。“Mind your head”,是旅社服务员,年老女人带着上扬尾音的快乐嗓子别扭的说着“谢谢”。睁开眼,模糊地看到一个身上鲜亮的颜色不少于五种的白种人老太太正在清理她的行囊。挂上眼镜,尽量和善的说了声你好,谁知这两个字如同打开了水龙头,她的话就这么朝我喷涌过来了。她来自南美,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味道,肢体动作犹如十几岁的孩子一般充满活力。她是一个中学的艺术老师,丈夫在半年前过世了,她从半年前开始环球旅行。坚持坐火车,在印度待了三个月,觉得那是个神奇而伟大的国家。她极力鼓动我去游览附近的双林寺彩塑,然而在我陪着她说话而笑僵硬的脸终于得到放松的时候,我拒绝了她的提议。我喜欢这个老太太,跟她相处就如同喝透明杯子里的饮料,是什么看的清清楚楚,然而,我却拒绝了她,为什么。
等太阳与地平面的角度越来越小的时候,蛰伏在阁楼里的我决定出去看看。南大街上嘈嘈杂杂的旅游团被导游牵着鼻子去专门供旅游团吃饭的“特色餐馆”吃“特色小吃”去了,我冲凉,换上宽大的粉红圆点吊带裙和人字拖鞋,背着小包出门了。拖鞋懒散的打在青石板路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引来几条好奇的狗,它们都很温顺,不等我靠近就退开了。走到一家本地人开的小店,有几个上初中的姑娘坐在里面说着本地方言,一块破旧的纸板挂在门口,上面写了为数不多的几个菜式。我点了一份炒碗秃,五块钱。煤气炉就摆在路边,一个赤膊但和善的壮汉三下五除二就将我点的吃食端上了桌。莜面爽滑的口感加上番茄、陈醋和辣椒层次丰富的酸辣,实在是不错。南大街的那一头,太阳没在教堂镂空的十字架后。
衙门官舍有条叫衙门的杂种狗。乳白色的浅毛被揉的皱巴巴,灰色的耳朵与灰色的眼圈和大熊猫有点挂像。这条狗及其粘人,缠在人的脚边不肯离去。总有那么些东西要突然间跳出来,干扰正常的思维,如果说人的意识是一条剪不断的河流,那么融汇在里面的水分子或许也没什么条分缕析的可能性。从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开始,然后如同编年史那样把发生过的事情按照顺序复述出来,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事情从发生过的那一刻起就不再真实了,任何的复述都是篡改和欺骗,语言、照片、影像都不能够再将被告知者带入原来的那个时空。或许,你不应该相信我跟你讲的任何一句话,就想这条叫做衙门的狗,也许它并不存在。
它的确存在,脏兮兮的,好几次我都想把它丢进洗手池里,用肥皂咯吱咯吱好好生生的搓一番。我正趴在床上看《在路上》,突然停电了。邻床的白种人借了一支手电给我,然后我们各自继续安静看书。静静的,听得到风吹的声音。巨大的黑暗要么是善良如同圣母包容所有,要么邪恶如同撒旦吞噬一切。存在于二维平面的抽象符号妄图直接刺进精神世界,多么荒诞可笑。然而,人就是一切荒诞可笑的创造者。被称作“垮掉的一代”的精神领袖之一——杰克·凯鲁亚克,他和那个安迪的神经质男子驾着车一次又一次穿越荒芜的美洲大陆西部,他们到底想要到达什么地方?或者明知道没有那个等着被到达的目的地,所以,一直放纵自我。中国八九十年代的摇滚是真诚的,至少不像现在,在最嘈杂的重金属和撕心裂肺对着麦克风的呐喊中,都听得出一层裹着金钱的圆滑油腻。那个年代,理想还不是个贬义词。夜里大概三四点钟,听到两个醉鬼相互扶持着回到房间的声音。早上起来,发现其中一个睡在地板上,口水流了一滩。我不怕肤色和我不一样的人,因为隐隐的我感到他们怕我,怕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人心里窝藏着什么可以伤害他们的古老东方巫术。
阳光在南大街的东头清扫石板路,我是房间里七个人中起的最早的那一个。粗重均匀的鼾声和一种特殊的味道告诉我,我的另外六个室友都是白人男性。下了楼,看到一个黄皮肤的年轻男孩,说了句早上好,“昨天没见你啊,去哪儿玩了”,对方一脸茫然, “Sorry ,I can’t speak Chinese”。我尴尬的笑了笑,掀起堂屋的竹帘子,出了门。呼一口空气,确信自己的确是在中国。前面说过了,青年旅舍,就是一块“飞地”,它似乎不想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我在旅舍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少数派,也许每个人都这样。
六十块钱的通票上标出了二十个景点。对于建筑结构和历史文化没有深刻修养的我无法对每一个古建筑心怀缅古,它们都差不多,琉璃瓦,青灰砖。俗里俗气的灯笼挂在窑洞门式的建筑外墙上,也不会不合时宜。生活如同砂糖,但制造棉花糖的离心力机将它绞成软绵绵的一大团,晶体单纯的本质不复存在。我想我就是在对这些堵塞在时间里的棉花糖不耐烦。城墙、文庙、日升昌、清虚观、县衙、城隍庙、雷履泰故居、中国商会、协同庆、天吉祥、百川通、古民居、中国镖局、华北镖局、蔚盛长、蔚泰厚、报馆、汇武林、汇源当、同兴公,念诵着票面上标示的景点,盛世景象般的一大串。现在这里这不过是个县城。在唐代把全国各县按人口、税赋、物产、地理位置等分为七个等级,平遥属于第三等级的“望”。县衙门、日升昌、文庙……内里都重新整修了一番,过去的生活成为标本,被隔在木栅栏里。
旅游规划和文物保护局还没有脑热到把城墙用玻璃盒子装起来或者是拆掉放在博物馆里,所以,城墙与今日的平遥还那么水乳交融。夏季六点半后,阳光由白色变暖,赤金的色彩在土黄色的城墙上留下极美的色调。游人很少,本地人更是不会上来。笔直的线条、整齐的垛口和马面汇聚在尘埃里。依稀可见城墙敦实的转角和门楼。俯瞰民居,大多都是方顶建筑,阴影里是不是有鸟群飞出。城墙上大多数的地方是没有护栏的,城外是水泥马路和低矮的楼房、杂乱的街市,城内是个金灿灿的平遥。我先是慢慢走,高声唱,到后来,竟然跑起来,肆无忌惮。脚步越来越快,耳边的嘈杂声消失了,心脏有力的跳动声和风声几乎要把我带离大地。只有我一个人。终于跑不动了,躺下来,石头渗出暖烘烘的气体,天穹的蔚蓝一点点消逝,天际线上的云层从粉色变成了墨蓝。你是没办法明白我在说什么,除非黄昏的时候,你也在空无一人的城墙上亡命奔逃。四方的城墙,无论向哪个方向跑,都跑不掉。
天擦黑了,我从城墙上下来。那一天,也是我遇见Marco的日子。平遥二字清远舒淡的味道,在遇到这个瑞士男人后,静悄悄的起了化学变化。回到青旅,洗掉身上厚厚的一层油灰,换上粉色圆点裙子。头发滴着水,会房间的时候不出意料又被低矮的门框撞了一下头。眼冒金星开了门,听到一声音调夸张圆满的“你好”,接着他开始用中文介绍自己。讲话的时候,可以感觉到他眼睛里面的光芒。
你认识大熊座吗?它由七颗星星组成,其中四颗排成一个规整的四边形,剩下的三颗就是大熊的尾巴。或许你知道他的另一个更中国化的名字,北斗七星。这就是西方与东方。每个民族得到的是不一样的山林、河流和土地,但都在一片星空下。相比起空间的浩淼,时间的无限更让我神迷。时间对于人类的单向性让超越和永恒成为信仰。所有经验都是一次性的,留在记忆力的始终无法再回到现实。在凉风习习的东大街路口,我们孩子般的仰望星空。就这么遇到了他。
那天晚上,随身带的黑色皮面记事本上多了这样一段话:
在平遥做的最正确的事之一就是背着我28斤的大包拒绝一路上小商小贩的招徕,穿过北大街误打误撞来到衙门官舍住店,贴心的准备,舒适的床……昨天和来自瑞士的贾马克聊了几个小时,他在北语学了三个月的汉语,然后用两个月周游中国。他对中西文化的差异,中国传统文化都十分感兴趣。我们英——汉五十五十的交流着,语言并不成为沟通的障碍。愉快的聊天让时间过得很快,十一点多时,对床的两个法国女孩发话。 “Sorry you guys, but we need to sleep”,于是我们俩溜出去拍平遥夜景,穿着四下透风的裙子,夜微凉,信步于红灯青石板的路上,抬头仰望,星汉灿烂,他教我认了大熊座。回客栈,互道good night之后,毕竟,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他会去青海、四川、云南。
第二天我独自将平遥的镖局、钱庄逛了一遍。中午的时候误入地图上没有标识的小巷,骑着三轮车的中年男人卖力的叫卖着西红柿。脱去了旅游味道的空间里,涌出一股家的味道。回旅舍休息的时候,一张小纸片躺在床上。
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情绪掠过,但很快就消逝了,像六月傍晚的风。
二十九号下午,我们一起吃了炒碗秃,还是那个高大的光膀子男人做的。吃晚饭绕着城墙闲逛,高大的城门洞外的车水马龙竟然让我感到一丝惊惧。夜幕降临,我如此想去城墙上看星星,吹风。在试图爬上城墙而未果后,我们来到了北门。他编了一个故事,想要说服守墙的工作人员: “I want give my girlfriend a surprise ,if we can climb up the city wall now ,It must be very romantic”,他让我躲在门后,问我romantic的中文怎么说,我脸上滤过一丝很傻的绯红,告诉他,那两个字是:浪漫,然而他却怎么都发不准音。城墙夜晚没有照明设备,于是我站在黑暗中,等着他的消息。我们最终没能上去。那天晚上,他去了洛阳,而我的下一站是呼和浩特。
短暂的相遇,长久的别离。像烟花划破夜空,绚烂一瞬之后,尘埃寂寂。从二十七号下午走进这座青灰褐黄的城墙,就不愿意走出去了。三十号的中午,退了房,叫了个三轮车把我和我的大包拉到火车站,平遥的人和事就在人力三轮车上摇摇晃晃的慢慢褪去。
火车上,手机接到他的短信,依然是全部用拼音。他约我一个星期后相会青海湖畔。握着手机,嘴角溢出恬淡的笑。车窗外夜色渐渐浓稠,我坐着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腹中,让它轰隆隆的带着我的灵魂和躯体向前行驶。偶尔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急促的从窗外划过。
文/张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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